《诗经 ·卫风 ·淇奥》诗义透析
广西职业师范学院 广西南宁 530007
摘要:《卫风·淇奥》的诗旨,有认为是歌颂卫武公的,还有认为是歌颂卫国统治贵族,而实际上是一位贵族少女的恋爱心曲,她以君子称心仪的贵族男子,又以竹喻之,因而形成了君子与竹相互映衬,互为表里,甚而至于相互比喻,互为本喻二体的表达效果,成为颂人与咏物完美结合的典范。
关键词:淇奥 主旨 表达形式 颂人 咏物
《卫风·淇奥》的“君子”所指,《毛诗序》断定了一个确切的对象,就是卫武公,并认为“《淇奥》,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1]对于此说,高亨以为“古无确证”,并指出“这是一首歌颂卫国统治贵族的诗。”[2]从全篇的内容看,并未看到属于国君的具有标志性,甚至于专利性的语言,因而,断定为君,甚至定在卫武公身上,未免武断。
仔细研读诗篇,即使有颂君的意向,在没有如《鄘风·载驰》那样的史传支持的情况下,也不能断然确指某君,历数卫国的国君,能当此等颂扬之辞的确非武公莫属,但认真思之、仔细察之,越是昏庸之君,越是热衷于自我颂扬,即使肉麻到“高耸金臀,弘宣宝气,依稀乎丝竹之音,仿弗乎麝兰之味,臣立下风,不胜芯馨之至”之程度,亦能闻之则欣欣然、飘飘然,那么谁又保得定这不是哪个“作屁文章的秀才”,为哪一个昏昏然的君主作的“屁文章”呢?
而高亨“卫国统治贵族”的对象指认确有道理,考之篇中之辞,诸如“充耳”、“会弁”、“重较”之类,当是特殊阶层的特权标志,而非平民,更非奴隶所能拥有和享用的。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是无论民间还是贵族颂君,抑或是贵族之间相互颂扬的歌,往往堂而皇之地一脸朝堂之气色,满嘴政治之文辞,而详察篇中言辞,似乎并非如“颂”一般的官样文章,细品个中情绪,也似乎并非言不由衷、不着边际的虚假吹捧。于是,笔者一直还是倾向于情歌一说,如篇中“终不可谖兮!”这样的语句,似乎不是政治性、礼节性颂歌应有的表达方式,尤其是“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又完全不符合官场应酬应有的话语习惯。因此,认为这是一位女子,一位贵族的女子,对一位同样是贵族的男子的情义绵绵的爱慕心曲,或以为民间的平民甚至奴隶女子也可以有这样的爱情,但从爱慕的对象的身份特征以及当时的社会等级泾渭分明的现实状态来看,这种可能性只能让我们在情感范畴接受,却得不到理性层面的认可。我们无法否定事实上这样的情节发生的可能性,而一旦发展到歌以咏之的程度,这种无视社会地位的层次差别的情绪诉求,别说得到理解和同情,恐怕招来的只能是嘲笑。
《卫风•淇奥》那女子所心仪的君子,或者说是她心目中的君子,那真是一位完美的贵族男子: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内在修治而形成的“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意志品质;有令人望之而油然产生敬畏的庄重仪容和威严神态;有星光闪烁、眩人眼目的佩饰展现出良好的内在修养和高贵气质。这样的君子,已然是完美无缺了,然而,对于那贵族女子来说,还仅仅是君子的标本,标本无疑是标准的,而往往标准的东西又在个性上差强人意,况且一旦成为标本便失却了原有的生机与活力。
原来这贵族男子除了具有普遍意义上的君子之风,还有其打动这贵族女子的另一独特的优点——幽默、诙谐——“善戏谑”,这恰恰泄露出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女人心目中一向是不喜欢男人一味的道学面孔,即使是真道学,也不讨女人喜欢,她们既钟情修养和气质,又钟爱机智与幽默。而对于后者又设定了底线,那就是不能过分,不能进入庸俗和粗暴的境地。她们喜欢刚柔并济、严肃而活泼的男人,她们需要的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也需要机智诙谐的小情侣。当这两方面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位贵族男子身上时,他自然也必然成为这贵族女子的心中偶像、梦中情人。他便成了她夜晚枕上的梦,白天嘴里的歌。三千年后的今天,依然天籁般聆听的,恰恰是回荡在历史天空里历经几十个世纪丝缕不断、曼妙仍然的流出于那贵族女子皓齿朱唇的钟情乐歌,我们依然橄榄般咀嚼的,恰恰是缠绵了数千年缠绵难解、悱恻依旧的透露于那贵族女子芳心馨脾的痴醉衷曲。
如此说来,果真有那样一位令天下古今男人黯然的完美无缺的贵族男子生于当时的淇水之滨?足赤之金当真有否,不得而知,而完人是有的,却不在现实生活里,而是在痴情女子们夜晚的梦里,白天的歌中,在天下粉丝的心扉,在古今情人的眼帘。所谓心中偶像、梦中情人,恰恰是因为偶像只能在心里塑造,才能越来越变得完美,情人只有活在梦中才能越来越令人痴迷。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用老房子着火来喻解上了年纪的人谈恋爱的情形,颇为确切,亦颇精彩,其实青年男女一旦情动,便如同发烧,温度越高,头脑中的景象距现实越大,口齿间的语言离实际越远。温度所致,无可奈何。以此来观照那位贵族女子情感特征,就此来探求那贵族女子的情感程度,我们恰恰在对象的完美塑造中窥视了这女子隐藏于心灵深处的情感秘密,聆听了这女子唱响于遥远时代的生命诉求,也品味了这女子充胸填膺的难以言状的甜蜜与苦涩、惬意与煎熬。或许我们常常一相情愿地把这一切都领会成甜蜜和惬意,而往往忘记了这无以伦比的美恰恰是距离造就的,而距离恰恰又在造就完美的同时,也必然制造了苦涩与煎熬,甚至是伤痛和无奈。
关于颂人,说者纷纷,往往冷落了另一个对象——竹,每每接触《淇奥》,每每掩卷冥思,令人脑际浮现的影象都并非单一的“君子”,总是有竹的形象,出现在与君子同处于第一对象的位置。那淇水湾里的修长、碧绿、茂盛的竹子却越发的清晰起来,甚至遮蔽和掩淡了那令无数人念念絮絮的君子形象,于是,从心底里冒出了一个想法——咏物,朱熹《诗集传》对三章的解说中分别言道:“以绿竹始生之美盛,兴其学问自修之进益也。以竹之坚刚茂盛,兴其服饰之尊严,而见其德之称也。以竹之至盛,兴其德之成就。”[3]
这是从以竹为兴的角度言之,若转换一种思维的方式,以君子作比的角度来说,便成了如是情形:“以其学问自修之进益比绿竹始生之美盛也。以其服饰之尊严,而见其德之称比竹之坚刚茂盛也。以其德之成就比竹之至盛。”
如此,《淇奥》又成为一首竹子的颂歌。竹不过一普通植物,何德何能,何以当如此歌颂?竹虽普通,但于生活在中原大地的卫国先民来说,那淇水两岸繁茂的竹林为他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存资料,如苏东坡曾感叹的那样:“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炊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不仅如此,那生生不息的生命状态,那挺拔刚毅的品格气质,也给卫国先民们以丰富的精神滋养,如桂南人之于榕,楚国先民之于橘,古千乘人之于槐,卫国先民们把竹作为自己精神家园中的神圣来顶礼膜拜,来歌咏颂赞,是不足为怪的。正因为竹子在卫国先民的心中的神圣化,也就自然而且必然地被赋予了理想的精神气质,而这种精神气质恰恰与人们的理想人格或人性诉求——“君子”是一致的,因此君子的生成过程与成就状态的歌咏便转化为具有社木性质的竹子的颂赞。祭祀之时、膜拜之际,吉礼之中,这样的歌咏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和环节之一。
颂人也好,咏物也罢,不过是旨意探求中倾向性争执而已。其实,在欣赏者的眼中人和物确实作为两个形象存在着,但于我们的心里这两个形象从来就不是游离着的、并立着的,而是融会着的、重合着的,是相互映衬,互为表里的,也就能相互比喻,互为本喻二体了。因此凡说到竹,便有君子习习之风扑面而来,提到君子亦有竹子洋洋之气吹襟而至。恰如清人林云铭赞扬屈大夫之《橘颂》时所言:“看来两段中句句是颂橘,句句不是颂橘,但见(屈)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镜花水月之妙。”[4]如以人论,此说不虚,如以篇论,鼻祖之位或可属《卫风•淇奥》。中国的君子标准当自此确立,而中国竹文化或自此始,亦未可知!
在爱情和婚姻生活中,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原则,那就是般配。《诗三百》之首篇《周南·关雎》便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乃君子好逑,反之惟其君子方配淑女。这就是所谓般配,“窈窕淑女”是指美丽而有品行的女子,这内外兼美的女子谁人与之般配,当然应当是男人中的优秀分子。由此可见,那个时代优秀男子的标准称呼便是君子。《周南·樛木》这首婚礼祝福礼歌,祝福新郎,夫妻和谐,称“乐只君子,福履绥(将、成)之。”在“福履”——福禄、幸福——与君子之间构成一种内在逻辑关系,似乎唯其君子才有资格情受这份福禄,享受这份幸福。
“君子”虽只一词,在《诗三百》的时代,具有广泛的应用对象,天子、诸侯及其臣工,直至黎庶百姓。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个角色,担当一个角色,担负一份责任,担承一份义务,其地位、权力不同,责任、义务不同,层次、阶级有别,但究其本质都需要有一种自我角色认知,并在此基础上具备这一角色应有修为,体现这一角色应有的个人软实力。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便是这一角色意识的最好诠释。君子一词,作为时代教化的核心概念,需要为社会广泛认知,且内化为一种自我意识和行为自觉。
对于“君子”之称,笔者上有一点意外遐想,赘言于此,权作解颐之谈。君子或以为仅仅是一种称呼,其实不然,“称”的另外一个义项为“颂扬”,所以,凡称君子者,大凡有此意。再有,“称”还有两个读音,一个是“chèn”,适合;相当之意。名为君子,其实如何?名副其实,实至名归?凡被称为君子者,能不思量,能不反躬自问!另一个是“chēng”,量轻重。自我掂量,可担此称?能者心安理得,不能者如何?掂量一番,何去何从!
君子之称的普遍使用,真君子也好,假君子也罢;是君子也好,非君子也罢。终究社会上者广泛的称呼起来,便形成一种风尚、一种呼唤、一种鼓舞、一种鞭策。一种心理暗示,一种潜移默化,更是女子心中的期盼。
参考文献
[1] 阮元(清).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9:676
[2] 高亨.诗经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96
[3] 朱熹(宋).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0:45-46
[4] 林云铭(清) .楚辞灯[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67
作者简介:
许宏伟 女 (1968- ),广西职业师范学院文化与传播系 教授 从事古代文学、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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